春节结束,蛋壳清点完库存,在朋友圈发布了一则烘焙设备转让通知,“正式退坑”。
三个月前,她关掉了在厦门经营一年多的面包店。一个月前,她重新过起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,“感觉不错,就像上学时一样,中午有人一起吃饭,睡觉也不用吃褪黑素了。”
漫漫计划把她的“浪漫商店”营业到情人节结束,算是一种仪式感,期间正好对店里的大件物品进行二手处理。她不得不承认,这家曾被她视为“理想生活”的网红杂货店,半年就倒闭了,还亏了整整18万。
naomi的店也在倒闭边缘挣扎。他自嘲是“实体业破产队长”,坚持在社交平台更新“老社区咖啡馆”的日常,画风简单粗暴,配图通常是一两张店内环境随手拍,有时是自己简易的一餐,或者惨淡的营业额截图。这在小红书上反而有点反常规的“糊弄美学”意味,还吸引了本地的一些年轻人前去打卡。
过去一年里,一大批年轻人在社交平台上复盘自己开店失败的经历,回首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的创业往事。
与加盟开店、线上开店不同,这些年轻人开的是独立实体店,出发点大多是为了逃离原本的生活轨道,寻找一块“自留地”。一度登上风口的咖啡店、烘焙店、奶茶店、花店等,最受年轻店主欢迎,可开得最多,倒闭得也最快。
开菠萝财经和多位年轻店主聊了聊发现,他们有的把店开在武汉、长沙等二线城市,有的回到老家小城创业,但梦想和现实难以两全。不少年轻人空有情怀,却没有准备好成为一个真正的创业者,开店创业过程中连续踩坑,比如,没有规划、定位不准、选址失误;为节约成本做外卖,却忽略了流量费用;合伙制度不明确,主理人缺少话语权。
被现实“打脸”后,有人选择及时止损,安心做回“打工人”;有人不甘心失败,一边开店一边亏钱,仍想熬过这个冬天;还有人带着上一次的教训,开始了再一次创业。
裸辞创业,三个月开倒一家咖啡店恒星自嘲,他的咖啡店是“全网最快倒闭咖啡店”,营业时间三个月。
开店前,恒星从未接触过咖啡行业。他曾经是一名平面设计师,但一直梦想开一家自己的小店,“不用每天重复两点一线的枯燥生活,哪怕忙碌也是为自己的事业忙碌”。这个梦想在疫情后逐渐“发芽”。2020年8月,怀揣着仅有的2万元存款,恒星选择了裸辞创业。
彼时,咖啡在长沙正当风口。他经过半年多的筹备,2021年初,在长沙老城区开起了一家便利店型的窗口咖啡店,不设堂食,只做外带和外卖。这种模式可以最大程度地控制成本,且有成功的先例。这是他在长沙向很多咖啡店、奶茶店、酒吧、餐饮小店“取经”的结果。
恒星的窗口咖啡店 / 受访者供图
然而,创业之路刚启程时就开始偏离轨道。
按照他的设想,主要做外带、外卖的咖啡店,只要覆盖所处商圈即可,且店面小、位置较偏,月租金只要1500元;既然不做堂食,门头设计和装修也不用花什么钱,成本应该在4万元左右。但最终的开店投入达到10万元,最大一笔开销是咖啡机、磨豆机、制冰机等设备。为此,恒星还找来了一个合伙人入股,对方出资2万元。
他的咖啡定价在20元左右,加上外卖和活动的折扣,售价约15元一杯。据他估算,正常客流下,大约7个月后就可以开始盈利。正常来说,咖啡行业的毛利率高达60%-70%,但恒星错误估算了成本和利润,以至于做外卖几乎是“卖一杯亏一杯”。
到关店时,恒星还乐观地想,小店投资不大,扣除店铺转让和设备转卖的回款,应该不至于亏损太多。但咖啡设备的折旧率远超他的想象,“闲鱼上,原价近3万元购置的整套设备,但凡来问价的,都是‘4000元一套带走’。”他花了一个月时间,才把大大小小的设备卖完,最终只折了5000元。
卖掉设备、转让店铺之后,恒星算了笔账,自己为这次冲动创业,耗时9个月之久,赔了6万元。
2021年底,naomi的咖啡馆也处于倒闭边缘,但他总觉得,“还可以抢救一下”。
naomi接触咖啡行业很早,曾经在武汉一家老牌咖啡馆当过五年店长。半年前,他决定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咖啡店,“一是希望自身能力有更大的提升空间,二是不用担心随时会因为经济不景气被裁员。”最重要的是,他对咖啡馆有些特殊的情怀,“给自己的客人做咖啡,感觉是不一样的,即便是一杯最普通的美式,也不会枯燥。”
naomi最终把店址选在武汉的一个老社区,每天有不少附近居民路过,但店里客流量不大。他并不在意,他理想的社区咖啡馆,做的是小范围内的回头客生意。
naomi的社区咖啡馆 / 受访者供图
这家面积约为60平方米的社区咖啡馆,每月租金3000元,加上门店装修和咖啡机等设备购置,前期投入6万元左右。按照naomi对独立精品咖啡馆的设想,店内主售美式、拿铁等经典现磨咖啡,定价一杯30元左右,大约能在半年内收回成本,实现盈利。
但现实远比想象的残酷。据他记录,咖啡馆堂食和外卖的每日营业额飘忽不定,多的时候有200多元,少的时候只有几十元。生意最好的夏秋两季,一天也只能卖五六百元。生意最差的时候,一天甚至只有一个客人,点一杯美式,收入18元。半年多下来,不赚反亏。
开店年轻人里还有大把不做计划的。漫漫就是个随心派,从决定开店到选择品类,再到风格定位、装修设计,都没做过具体规划。“从开店到关店,我好像从来没有想清楚自己究竟要开一家什么样的店。”
她的店开在家乡台州,位于一家客流量不小的商场对面,两个铺面的年租金是6万元。她把店内装修成奶黄色的韩系风格。
漫漫的“浪漫商店” / 受访者供图
漫漫一开始想开家甜品店,“设堂食的那种,客人可以坐下喝下午茶。”筹备过程中,她发现,店内空间比较大,于是加了一些餐具、文具等商品售卖摊位,慢慢地,店内画风变了,“到后来正式营业,其实就成了一家什么都有的ins风杂货店”。
不过,这家在当地并不多见的网红集合店,并没有真的红起来,日均营业额通常在一两百左右,甚至经常为零。
最常光顾的是当地的高中生,他们更接受这种年轻的网红风格,但消费水平不高。“本来我想,比如有两个人进店,会点两份甜品两份饮料,一次消费不会低于100元。但事实上,通常是好几个学生来点一杯饮料、一份甜品,就能坐上几个小时。”漫漫说。
有朋友告诉漫漫,她的定位和风格,与周边客群甚至与它所在的三四线城市的消费需求并不匹配,一开始就做错了。
据漫漫估算,租金、装修费用、日常水电费用,加上店员工资等,开店半年时间,她一共亏损了18万元左右。
“即便找出问题了,我也没有太大信心去解决,所以干脆放弃吧。”她后悔自己最初过于理想化,“没有认真想过这门生意赚不赚钱,也没有热爱到能为此全身心投入。”
选址、运营、合伙,处处是“坑”过去一年,像恒星、naomi、漫漫这样遭遇创业“滑铁卢”的年轻人,比比皆是。2021年底的社交平台上,甚至掀起了一股咖啡店、烘焙店倒闭潮。
在风口里,找准定位本身就是一件难事。
在宁波慈溪开了两家烘焙门店的旦旦,第一次创业时,选择的品类是相对高端的法式甜品。
当时她刚从国外西点学校毕业,像很多年轻女孩一样,梦想开一家自己的甜品店,“很美好很小资”。“可能是受西方文化影响,总觉得人生当中应该有一个悠闲的片刻,是坐在甜品店喝下午茶。”
但在慈溪县城,法式甜品至今也没有成为主流。旦旦的那家甜品店,投资高达80万元,营业半年就倒闭了。后来,她还尝试开过“咖啡+甜品+简餐”的轻餐厅,但小城市的顾客体量很难支撑起这种消费模式,市场教育也不够。
naomi也觉得,一家咖啡馆找准定位,可能需要花很长的时间,但他对撑不撑得到那一天,并没有什么信心。他认为自己最大的失误,是没有想好咖啡馆的品牌理念究竟是什么,以及如何围绕这个理念做营销推广,因此,一直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摇摆。
比如,他很坚持,不做网红营销,不愿意给咖啡馆拍滤镜图,也不想刻意找人探店。但他也清楚,实体咖啡店不好好做线上营销,很难获取到第一波客人。
又比如,作为一家社区咖啡馆,要想吸引客流,门头设计、门店氛围需要更趋向接受度更高的大众化风格。但naomi本人更喜欢神秘风,于是他把墙面改成了深色、灯光也调暗了,反而更加小众。
naomi的社区咖啡馆内部 / 受访者供图
实体店创业,门店选址也是成败的关键。“除非品牌效应做到非常强大。”恒星说。
他的窗口咖啡店,周边区域只有一家星巴克和一家瑞幸,这在独立咖啡店遍地开花的长沙,算是一块尚未被抢占的空白地带。但开业后他观察到,店址离商圈有一公里距离,基本只有附近居民区的住户上下班才会经过,并不符合“随手买一杯”的设想,而且,外卖很难拼得过星巴克、瑞幸。
为了与门店覆盖范围内的人群相匹配,naomi不得不调整产品定价。“原本我以为一天会有20杯出品,但实际上大多数不超过10杯一天。”所以原本定价30元的咖啡,只能卖20元。
恒星和naomi的咖啡店还遇到了一个共同的“外卖困局”——“不卖没销量,卖就得亏钱”。小店外卖比例很高,但他们在核算利润时,忽略了外卖平台的抽成比例、线上推广费用等因素,导致做外卖到手的营收非常低,甚至基本都是亏钱的。
与合伙人产生分歧,也是这些店主认为导致失败的原因之一。
开店前,恒星与合伙人约定,一人负责咖啡制作、门店管理,一人负责线上运营、推广引流。“线上尤其是外卖平台业务,我是完全信任他、交给他去做的,但实际上,开业一个月时间他都没有什么动作,店铺营销推广搁置,销量也没有起来。”恒星认为,这直接导致了创业的失败。
关店的导火索,也是与合伙人的一次分歧。“饮品在外卖配送过程中很容易摇晃洒出来,我觉得有必要购入一台封口机,但他觉得不用,就因为这事吵了起来。”积累已久的矛盾一并爆发,恒星感觉已经处于崩溃的临界点,于是提出关店,“及时止损”。
蛋壳的面包店关闭,问题也出她和合伙人的矛盾上。她的合伙人是一位面包师傅,对方负责产品制作、研发,她负责门店运营、品牌推广等。
蛋壳的面包店 / 受访者供图
“开店要想赚钱,肯定是要跟着市场需求走,我的建议是主做接受度高、能卖得好的面包;但面包师傅比较坚持自己的想法,他更喜欢做比较正统的面包。”据蛋壳描述,这成了两人的第一重矛盾,“他想做的东西不赚钱,我希望他做的东西他觉得不正统。”
一年后,当面包店的产能和存储空间都临近天花板,蛋壳提出了扩店的想法。“当时正好附近一家面积更大的店面要出租,我想做成一个更大的集合烘焙店,但租金偏高,我的合伙人不同意。”
蛋壳认为,这形成了一个致命的分歧:一个人认为目前的模式盈利有限,希望扩大规模,但另一个人并不想追加投资,也不愿意被稀释股份转换成雇佣制。
由于进一步的合作一直无法谈拢,她最终选择了退出。“小店有小店赚钱的模式,但终究利润有限,不符合我的创业方向。”
创业失败,有人及时止损,也有人加码开店很多年轻人独立开店的想法,更像是一种逃离式创业,多少有些盲目试错。而事实上,他们并没有准备好成为一个真正的创业者。
蛋壳在两次创业中总结出的经验是,开店创业,首先要选对适合自己的品类赛道,比如本身已经从事某个行业很多年,能够跑通一种运营模式;又或是足够热爱,有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的决心,能为实现目标去不断地坚持和学习。
“我的初心,是想做厦门最好吃的蛋糕或者面包,我会去试吃很多面包,寻找最好的口味;会努力提升工作氛围,让员工愿意留在这里工作;会升级服务体验,争取更多客人。”蛋壳认为,要想开好一家独立小店,需要不断的细化和完善。
蛋壳面包推出的爆款冰面包 / 受访者供图
一个成熟的创业者,还需要随时准备好把自己全部的时间交给工作,并随时接受负面情绪的考验。“当你真正进入创业状态时,就应该准备好跟舒服的日子说拜拜。”旦旦说。
在她连续创业的过程中,工作和生活完全没有区分。“整个生活都被工作填满,习惯了,也没办法改变,因为每一天可能都要面对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。”
在旦旦看来,很多年轻人想象的开一家自己的店、过着悠闲安逸的生活,几乎不存在,尤其是在咖啡、烘焙、奶茶、酒吧等餐饮消费赛道。
与独自创业相比,旦旦更推崇合伙人模式,即便只是开一家小小的门店。“创业对综合能力要求太高了,你得懂审美、懂产品、会营销、懂管理。”
她认为,这么完美的创业者尤其是初次创业者,太不现实了,所以需要有能力互补的人彼此借力,比如分担资金风险、技术入股、以及心态上的互相支持。
几年前,做法式甜品店失败的旦旦,与一位有着多年从业经验的蛋糕师傅,合伙开了一家主打奶油蛋糕的烘焙工作室。“我们分工明确且对彼此负责,一个专注技术、一个专注运营。”旦旦觉得自己很幸运,这个工作室,正是她目前‘线上下单线下配送’新零售模式的最初模型,也为她积累了一批原始客户资源。”
不过,她也强调,合伙人之间,必须就出资比例、职责分工、退出机制甚至是违约条款达成正规的书面协议,并严格执行。“最怕走到一半想法不同,牵扯出一堆问题,最后不欢而散。”
“而且,一定要有一个人说了算,有一个主导者。” 这也是恒星和蛋壳在经历过失败的合伙创业后,得到的教训之一。
蛋壳把创业的过程比作开车,“你不会一直踩油门,有时候是高歌猛进、有时候是蓄势待发,会经常面对挫折,要一直重建信心,去面对下一次挫折和挑战。”
即便已经储备了如此丰富的经验,在这一次失败后,蛋壳还是选择了按下暂停键,“三五年内不会再开店了,需要好好生活,去消化掉之前积累的负面情绪。”她打算回到职场,然后今年开发一个比较有趣的副业,比如,去讲脱口秀。
naomi准备直接搬进咖啡店居住,重新规划自己的时间和精力。
他感到矛盾,对于不盈利的开店状态有些厌倦,但又不想就此放弃。“可能会以咖啡馆为背景上线短视频或者直播,试着打造个人IP。”今年,他也准备给自己开发一个副业,看能不能“曲线救国”。
当初裸辞创业失败,摆在恒星面前的选择也是两个:要么放弃开店的想法,重新做回“打工人”,生活可能乏味,但轻松;要么一条路走到黑,带着经验和教训开始下一次创业。
恒星二次创业的“日咖夜酒”集合店 / 受访者供图
他不甘心,选择了后者。关店一个月后,恒星和几个朋友在长沙开了一家“日咖夜酒”集合店,投资近40万元。他觉得,这一次,在选址、装修、运营模式等问题上,自己都有了一定的经验,最重要的是,合伙人值得信任。
对恒星来说,现在的工作和生活状态,最接近理想中的样子。未来,如何资金足够,他依然想独立创业,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。